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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关哀悼之地

无关哀悼之地

那是无法目视到尽头的寒夜或是白昼,即使在这片失去日光的绝望大地,依然有星星点点的,渺小光芒在闪烁,仿佛黑暗中微弱的星光。那光明是因为最后残存的人们,在持灯远行。虽然时下已经是早春时节,但世界并没有任何生命复苏的迹象——大雪已接连下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不断有人因为饥饿或是寒冷死去,在远行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会因为家人和朋友的死去而悲伤落泪,而在已经持续十六年远征的当下,已无人会为生命过早的凋亡而悲缅。残存的人们早已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一旦有人倒下,众人只会豺狼般一拥而上抢夺死者的食物,倘若不是领将严禁同族相食,想必对饥饿的人们而言,死者的尸体也不是禁忌。

这个世界本不该如此。在绝望尚未抵达的岁月,清晨的街道会弥漫迷迭香的香气,路的两旁有着淡蓝色砖瓦的房屋层次林立;沿路飘来烤面包的香气,植物的嫩芽扎出湿润的泥土,教堂的修女在为新生儿祈祷——希望孩子们能被天使亲吻额头,成为被赐予“星神术”的荣耀的星使。阳光被青葱的树叶切得细碎,懒惰地撒在行人的肩头;吟游诗人在街头弹奏,音符动听得仿佛穿透了岁月。

少年听父母讲着勇者与恶龙的冒险故事,希望有朝一日能熟稔地驾驭剑术和魔法,凭此守护自己的珍视之人;少女练习歌唱的声音透过微风传来,银铃般清脆而动听,婉转酝酿着青春懵懂的情愫。

在堆满尘埃的时光里,有画家描绘过这样一副缱绻的画卷:少年在前方招手,少女向着上斜的道路奔跑——沿路的樱花从枝头轻盈飘落,她无意中迎面撞上了拂面的春风。此刻,樱花纷扬,裙裾飞舞。孩子们本该健康的成长,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曾经的世界富足且和平,足够所有孩子幸福地长大,并有足够的自信选择自己最向往的人生之路,幸福地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神明并没有施舍给他们安全长大的幸运——无数的孩子,连同他们还在萌芽的梦,一起被埋葬进寒冷的坟墓里,无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24号,人数清点出来了吗”,独臂的领将亚伦·柏德蔚站在军队前方,此时他正呼唤着担任其助手的少年。

20多年过去了,他依旧爱穿那一身由艾米丽亲手缝制的,陆军士兵军装。他平日里的着装、行为习惯或是生活方式仿佛在这20年间从未改变,只不过岁月把一个潇洒俊朗的少年士兵,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红发脏乱且残疾的失意将军。自“大灾难”发生过后,一直是他引领着这只曾有七万人的军队远行,以远行来形容可能有失妥当,换一个更精确的词语,是“逃亡”。

“报告亚伦领将,统计完毕,目前我军幸存的人数为236人。”有着少见的漆黑色眼瞳与黑发的少年拨开团簇的人群,前往领将的身边,回复将军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24号苍白的脸上分布着还算精致的五官,只不过那罕见的黑瞳令人望而生畏。

这就是……最后的,战后生还的人类数量了吗,听到这个数字,亚伦持灯的左手猛地一颤,再次陷入了恍惚。236人!曾经有七万人的,人类最强战力的中央一军只剩下这点人了吗……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史称“大灾难”的那一天——西元历716年4月2日,亦是艾拉的诞生日,伴随着群星陨落,终焉之树降临,紧随其后的,便是全球16亿人口的瞬间死亡,与被称为“十二使徒”的兽的降临!亚伦的右臂也因在那一战中被“兽”剥夺,而在大灾难中落败;自己的这支号称最强的军队,本应成为捍卫人类的护盾的他们,竟成为了最后的幸存者,开始了漫长的十六年光阴的逃亡。人数也从之前的7万人不断减少,到现在只剩两百余人……

众人好像在一座不断变窄的独木桥上行走,军队每一步前进的步伐都预示着更多人从桥上跌落,这根本不是一条生路!而是一条人们无法选择的不归路,是通往自己坟墓的,死亡之路。他苟活于桥上却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

“我们的食物,以及用于点灯和取暖的燃料还剩下多少,储备员?”亚伦嘹亮的嗓门响彻冰原。

突兀的,竟无人回应领将的呼唤,领将以为是暴雪盖住了自己的声音,用更大的声音再次大喊:“储备员,储备员阿尔德林!给我滚出来回答问题!”

“长官,副将阿尔德林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再也不能履行职责了。”被叫做24的少年默默贴近领将亚伦的耳边,悄悄地说,“三个小时之前,副将阿尔德林和其他几个人因为畏惧寒冷,偷偷地点光了剩下不多的燃料,最后以怀抱火焰的姿势,被火焰烧死了。”24号的声音寒如冰渣。

“很奇怪的是,他们明明是被活活烧死的,按理说应该十分痛苦,脸上的神情却分外安详幸福,就像彻底解脱了一样。”24号的态度和语气都十分平淡。

亚伦再次沉默,抬头望向这深不可见的晦暗天空,将提灯交给24号,用仅剩的一只手臂点燃了自己收藏了十年的,最后一支雪茄,这支军队只有自己和副将阿尔德林是“六翼之花”选中之人,是世所罕见的能让六瓣羽翼花开花的幸运儿,他们这种人因此被世人誉为“六翼的眷者”——六翼的眷者不仅是在星神术的使用上的佼佼者,更有着远超其他人类的寿命和身体素质,理论上军队里能能存活最久的人只有他们两人,如今随着阿尔德林死去,自己也就成为了人类最后一个“六翼的眷者”、最后一个长寿种。当不远的将来其他人纷纷离自己而去,这世间将只剩下自己的灯盏,孤独地对抗这深不可测的黑暗。

阿尔德林在大灾难前随领将征战多年,是他最得力的干将。末世之中最重要便是物资,因此领将把物资的管理交给了自己最信赖的副将阿尔德林。但他并未料想到这长达16年的远行,足够把任何一个顽强之人的意志磨平,让人放弃所有的理想和坚持,变成心中只剩下求生本能和欲望的野兽,即使是那坚韧如铁的阿尔德林也是如此。

“燃料没有了,那食物呢,食物还能撑多久?”亚伦强装镇定向24号询问。

“报告领将,食物三天前就已经吃完了。”24号的话语如同晴天霹雳,亚伦的双腿突然不再像是自己的双腿,随时都会因剧烈地颤抖而跪下。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军队的领将,是让所有人钦佩的榜样,自己可能现在就已经瘫痪在地上。

“怪不得啊怪不得,前几天问阿尔德林食物的问题,一直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转移话题,原来食物已经告罄了吗”。亚伦紧接着说,“24号,食物和燃料的情况,只允许你知我知,不允许任何其他人知道,明白了吗?”

“明白!”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但领将也知道,其实这件事已经快瞒不住了,将士们每三天领取一次食物,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到晚上还不发放食物,所有人都将明白发生了什么。

亚伦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目前正值正午,虽然现在没有白日可言,但人们依旧按照过去的白天和黑夜的时间标准生活,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群,不少人因为期待着每三天一次的食物的领取,苍白干枯的面孔上有了一丝像是人类的色泽。

即使在几乎所有人都骨瘦如柴,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当下,却有例外,代号24号的少年和代号42号的少女,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如同没有经历过这场大远行一样,即使忍受着长年的饥饿和寒冷,却并没有显得干枯瘦弱,脸庞依然细腻,就像没被暴雪侵刷、风雨腐蚀过。

亚伦回忆起与24号和42号的相遇,那要追溯到四年前。

西元历728年,亚伦目睹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空中巨物从高空坠落——那是一艘魔导动力驱动的飞空艇,它本应悬浮在终焉之树树枝之上的天空,承载着人类最后的希望,却如陨石一般穿透稀薄的大气,砸穿了巨树的树枝坠落在地。

亚伦知道那个计划,大灾难发生前,世界政府就已经为势必降临的末日做好了准备,他们建造了名为“明日方舟”的巨大飞空艇,它是大灾难发生后幸存的30万人类唯一的庇护所。人们得以借此在天空中寻得一处不太温馨的港湾,却如头顶的天空塌陷般陨落,30万生命顷刻间凋零。24号与42号曾是飞空艇上的居民,从那样的高度坠落本应不会有幸存者,他们却因为被家人妥善保护在名为“梦中花园”的——一个绝世仅有的防御魔法器具中而幸免于难。

在目睹方舟失事之后,亚伦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军队和在这次事故中幸存的两个孩子,已然成为了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亚伦艰难地掐灭了雪茄的烟头,右臂空荡荡的衣袖被暴风吹拂地肆意飞扬,亚伦·柏德蔚早已升任为中央一军的最高领袖—领将,却迟迟不肯脱下这件初等士兵制服,因为这件有着数不清的各色补丁的军服,是艾米丽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礼物。少年时代的亚伦家庭贫困买不起昂贵的军服,却梦想投笔从戎保家卫国,艾米丽知道如果自己为亚伦购买会打压少年脆弱的骄傲,于是亲手纺织了一件和军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制服。时过境迁,艾米丽的其他遗物早已在这场大逃亡中尽数遗失,她常用的小提琴,最喜欢的书籍,日复一日写下的日记,连同清澈温柔的眷恋都被这遮天蔽日的黑暗掩埋。另亚伦·柏德蔚更为痛苦的是,16年前与“虚饰的第六兽”的决战不仅夺取了他的右臂,也重创了他的大脑,亚伦的记忆从那时起就衰退飞速,与艾米丽相关的他的最宝贵记忆在不断消失,佳人的身影日渐模糊。那段岁月再难回望清楚,艾米丽在自己生命中刻下的一切痕迹几乎都被岁月的激流冲刷殆尽。

即便如此,他在夜晚中依旧会做那个有金发少女的梦,在那个熟悉却陌生的教室,害羞的少年将自己的头埋在臂弯里,趴在课桌上装作入睡,实际却是在偷看讲台上拉小提琴的艾米丽,从趴着的角度望过去的女孩总是很美,娇艳的金色长发衬得碧绿的瞳孔十分苍翠,白皙的肤色因为黑色的礼服显得更加洁净,美丽得让人有种虚无飘渺的不真实感,少女伴着琴声歌唱的是一首赞颂春天的曲子。

她的歌声总是非常温柔,让人想到花朵和云彩,毛绒绒的松鼠和草坪上的长椅。

众人陶醉在歌声中,但是亚伦蓦然发现,艾米丽偷偷改变了歌曲的歌词,这让他想起了艾米丽以前偷偷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她爱上了一位男子,却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她会吟唱一首赞美春天的歌,并用偷换的词语传递自己的情感。

亚伦的榆木脑袋突然开窍,仿佛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为什么艾米丽会将这个秘密悄悄告诉自己,因为其他人只会认为她是记错了歌词,只有知晓秘密的他,会留意被偷换的那几个单词构成的话语!

——组成的句子是“我爱你”。

如同爱神射出了粉色的、代表“爱慕”的弓箭,精确无比地射中了亚伦的心。

如果亚伦并没有因为害羞不敢去看艾米丽羞红的脸,他将注意到少女含情脉脉凝视着他的目光。当那旋律逐渐演奏至高潮,在少年的心中,喧闹的世界却倏忽安静下来,教室寂静得如同只有他们两人,少年只能听见两种声音,少女像湖水般安详而悠扬的歌声,和他胸膛中猛烈跳动着,如同要跳出喉咙的砰砰心跳。

在逝去的学生时代,光阴的轨迹总是非常柔软且细腻,艾米丽会枕靠着自己的肩头装作酣睡,被发现后会气急败坏地捶打少年的肩膀,让亚伦有种被按摩的舒适感;即使弄得满手是伤也要为自己缝制军装,是艾米丽,给予了年少时忧郁寂寞的他一个崭新而多彩的世界。

即使在失去艾米丽之后,亚伦度过了漫长的孤独岁月,他也从未觉得自己走出过那段早已丢失的甘美梦境。

也许自己从来不是为人类的命运而战,只是为了完成复仇,向那个20年前永远地从自己身边夺走了艾米丽的第六使徒“虚饰之兽”宣战,向那个16年前的大灾难中夺走自己右臂的“虚饰的第六兽”复仇!他早已失去所有,更不再为任何人所期待,活下去的目的只剩下了为艾米丽复仇的愿望。也许只有在杀死虚饰之兽后,亚伦愤怒的血液才会不再沸腾,他希望那一天早一点到来,这样自己就可以早早地结束这毫无意义且无趣的一生,没有任何执念地离开世界。

——本应如此,本应任由复仇的怒火占据心灵的艾伦,却因四年前的那场邂逅微小地改变了。当那磅礴的空中巨人死亡,承载着人类希望的“明日方舟”被未知生物摧毁之时,方舟的碎片化作火焰与钢铁之雨从天际划落。经过漫长一周的搜救后发现了两个孩子,也许亚伦自愿成为他们养父的理由,就是诞生自艾米丽。记忆里有关艾米丽的模糊图像,金发碧眼的少女总是爱笑。不管多爱哭的小孩子,只要被艾丽米温柔地怀抱,就会被她悦耳的笑声感染,也会咯吱咯吱地笑起来。亚伦在极度匮乏粮食与燃料的末日中,也坚持拯救这两个年轻的生命的理由,兴许就是由于艾米丽喜欢小孩子。亚伦时常会想到,如果自己和艾米丽能够拥有一个可爱的生命,是否会像他们一样可爱又懂事呢。在这段与24和42相处的,长达四年多的日子里,因为有他们,亚伦觉得远行中艰苦的滋味仿佛变少了些,在他们的陪伴下亚伦偶尔会短暂的忘记复仇与永失所爱的悲伤。

亚伦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以更加温柔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孩子们呢?

“林伽,这点东西你拿去,一半给你,另一半是给艾拉,这些都是我以前没吃完的,我不饿,你们分着吃吧。”亚伦从怀里掏出一袋干燥食物悄悄塞到了24号手中, 24号十分惊诧,却并非因为食物,而是亚伦竟然会在军队里直呼自己与42号的姓名!之前亚伦很少如此,亚伦虽说是自己与艾拉的养父,他们的名字都是由亚伦起的——艾拉的全名是艾拉·柏德蔚,而林伽的全名是林伽·柏德蔚,但在军队中不允许私情,将士之间只允许有上下级的关系,并且柏德蔚是最负盛名的剑圣家族的姓,为了避嫌,在军队中亚伦一向用24号称呼林伽,用42号称呼艾拉。关于他们的名字还有一点趣事:艾伦的名字还算正常,而林伽这个名字是亚伦在翻阅一本来自古老辉煌的汉帝国的书籍时看到的,但亚伦并不知道林伽这个名字中,林为姓,伽为名,按照汉帝国的命名方式,林伽就已经是完整的姓名,不需要后面再加“柏德蔚”的姓,林伽·柏德蔚的奇怪组合,听起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林伽将养父递来的包裹放进了自己的背包内,在暴雪中,这份包裹摸起来虽然和外界的环境一样冰冷,却给林伽带来了暖心的温热感。

“谢谢你,父亲”,林伽的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小,连月大雪带来的暴风依旧在狂啸,树梢被锋利如刀的寒风施虐,发出刺耳的噪声;手中微弱的灯光被风刮得随波逐流,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一般。亚伦仰头望天,久久无言,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林伽的声音。这兴许是林伽第一次鼓起勇气,以父亲这一名词称呼亚伦·柏德蔚。

“阿尔德林和其他死者的尸体在哪,带我过去,林伽,让我们为他们在荒野上安一个家吧。‘”亚伦突然出现在林伽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最终将士们被埋葬在了一处山坡的一个小小的土丘里,因为树木早已经不在人间生长,甚至连砍下两根树枝作为墓碑都做不到,只得将他们生前用过的佩剑插在坟头,又在木制的剑柄上分别刻下了他们的名字。林伽不禁感到惋惜,曾经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八尺男儿——阿尔德林叔叔,如今竟被关押在这方窄矮的天地。

两人并肩站立,林伽的黑发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异常缭乱,少年不得不用手将厚厚的额发向后梳理,以免遮挡视线,因此亚伦再次无意地瞥到了林伽的瞳孔——那对世所罕见的黑瞳,这种瞳色往往是恶魔一类的不祥之物的象征,深邃的黑色如同漫无边际的长夜,让注视之人如同被宇宙中黑色的漩涡包围,无法抵抗地落入重力的漩涡。但林伽的瞳色其实并非深黑,倘若靠近仔细端详,会发现他的瞳孔只是深蓝得近乎纯黑的蓝色。

亚伦忽然弯腰蹲下,注视着脚下的墓碑倾诉:“说实话,我好羡慕你啊,阿尔德林,你可以没有任何牵挂地离去。有时候我也想过,选择死亡这个轻松的办法。”

对于亚伦来说,死去反而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因为死亡意味着不会再遭受更多的痛苦。活着的人却永远得不到歇息,他们只能带着逝者的愿望继续远行下去,寻找那尚未被污染的土地,直至生命被迫中止。

“但是这样的话,一旦我选择了这个方式解脱,谁来记住你们的名字,谁来背负你们的责任、继承你们的遗愿呢?谁来带着你们的名字继续前进,将你们的意志传递给更多因黑暗而堕落的人呢?又有谁会带你们的灵魂回到故乡,把你们的故事讲给众人。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忘记你们的努力和牺牲,获得安逸生活的后代忘记你们为和平做出过的贡献,用调侃的语气非议这段地狱般的历史;我不允许,你们在世上生活过的痕迹被时间剥夺,无知的人们用污蔑践踏你们不可磨灭的意志,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亚伦瞋目切齿地望着那诅咒般的黑色长天,用力蜷曲的指尖刺破了他的手心。

“因此,即使你们停了下来,我也会不断前进下去,把你们带回故乡,把你们带去你们本应抵达的未来。”

亚伦对着坟墓不停地自言自语,虽然他看起来既颓废邋遢又驼背,曾经仪表堂堂、棱角分明的俊秀相貌被寒冷与饥饿摧毁——43岁的他饱经风霜,面容看起来和60多岁的老人一样。连他曾为之自豪的风度翩翩的红发,如今也随意地摆在肩头,长久未打理,脏乱得酷似乞丐。他就像是那种没有任何热情和欲望的,堕落并且油腻的中年人,可一旦涉及那些死去的同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血脉翻涌的少年,似乎有野兽从他体内苏醒,他咬牙切齿,血沫不断从牙缝中溢出,仿佛带着对这整个世界的恨。

亚伦从兜里拿出了原本属于阿尔德林的金属铭牌,将它交给林伽保管。铭牌是军人身份的象征,这种用魔力金属制成的铭牌十分特殊,虽然没有秘银那般坚硬,但是只要没有受到巨大的外力破坏,就能保存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这是因为构成铭牌的魔力金属性质十分稳定,几乎不会与其他物质发生化学反应。也许等到人类的文明覆灭,千年后的新生文明依然能从地脉中挖出类似的铭牌。同时这种铭牌还被施加了“记忆”的魔法,能为死者保留下长度约为半分钟的录像,这份录像会给死者的家属带来最后的一丝慰藉。

亚伦答应过会带着死者的铭牌回去各自的故乡,即使他们的故乡早已覆灭。

即使他们的家人也早在使徒的蹂躏中死去。

即使已经过了十多年,亚伦也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告诉自己的士兵们残酷的真相,告诉他们那日方舟的陨落究竟意味着什么,告诉他们236就是最后幸存的人类数目,告诉他们这世界已经被“终焉之树”完全吞噬,行星早已被异形化的终焉之树吞噬,成为了“壳中星球”。

富裕和平、四季轮回的幸福之地并不存在于,这个残酷的大地上。

他不断欺骗自己的士兵,给他们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有时候林伽甚至觉得,谎话说多了,亚伦自己都相信了关于“未被侵蚀之地”或者‘回到故乡‘’之类虚伪概念的谎言。

也许只有先树立一个无法抵法的故乡,再以一个不存在的理想之地为前进方向,相信谎言,人们才能有前进的力量,即使这样的行为不会有任何意义。但林伽和艾拉即使知晓真相也愿支持父亲,共同维护这个极度脆弱的不存在之梦——他们欺骗其他同伴:四年前坠落的方舟只是数十艘方舟中的一个,他们的家人依旧有可能还在其他的方舟上好好的生活着。

葬礼结束,林伽将这次死去的将士的铭牌一同收纳进储存魔导器,远行的这十余年间,3万个铭牌几乎快要填满这件魔导器,之所以有4万死去的战士的铭牌无法收集,这同样要追溯到16年前的那一次战役——

西元历716年4月2日,破碎战争中,为了对抗使徒的入侵,人类组建了最精锐的中央一军,七万人全副武装,并装备了“人造羽翼”、‘’破晓日光‘’等高阶魔导器,而使徒方却仅仅派出了一个人!将士们嘲笑使徒的傲慢与不自量力,但那名使徒在一呼一吸之间便咏唱了一个大到让人无法理解的,神明般的魔法——“进献尘与土”,并于顷刻间完成释放,半秒内就剥夺了四万战士的生命!法术笼罩之处,四万人连同他们的装备,武器和铭牌都化为了白色的的粉末。那让人战栗的,如同来自地狱的力量来源于被称为愤怒代行者的,“暴怒的第二兽”。

“林——伽,林伽,林伽,林——伽!!!”,艾拉的声音从林伽的背后响起,虽说带有一点怒气,但少女清脆的嗓音格外动听,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人的声音,还是从琴键中流淌出的旋律。

比那悦耳的声音更令人惊愕的,是少女的美丽。淡蓝如瀑的长发包裹了纤细的腰肢,白皙的皮肤让人误以为是月光的皎洁;纤长的眉羽如蝶翼般轻微震颤着,淡粉色的双目含情,如同樱花从空中飘落,以秒速五厘米的速度落入少女的双瞳,在清澈如水的目光里泛起了一丝的涟漪。

艾拉美得不像是上帝的手笔,却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丽,而让人想起雪原崖壁上兀自绽放的雪莲花。生长在没有任何污染的,一片纯白的土地,在风雪中生长,并遗世独立着。让人有种为她遮蔽所有风雨的冲动,想让世上所有不净的事物尽数远离她,不让任何遗憾或是哀伤影响她的盛开。在她的面前,任何文彩华丽的辞藻都显得空洞失色,即使想用诗词或俳句去吟诵她的美丽,也只会让人感叹语言的无力。

有时候林伽也会思考,自己对于艾拉的悸动是否是因为她楚楚动人的外貌,也许并不是,或者并不全是。林伽直至今日还铭记着725年2月4日与艾拉的相遇,在还未坠落的方舟上——彼时年方8岁的女孩,用稚嫩的双手拧断了坚固的监狱栅栏,带他从地狱般的孤儿院里逃离!向他展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光明而充满温暖的世界。从那天起林伽的眼里就只有艾拉的身影,为了纪念那个非凡的日子,他将自己的代号定为24号。

艾拉从拥挤的人群里钻出,就像是春日的山林里从灌木中突然蹿出的小鹿,脚步的轻盈迅捷惊扰到了过路的旅客。蓦然地,她伸出一条不盈一握的手臂,从背后紧紧地环住林伽的肩,另一支手则假装用力地掐了一下少年细腻的脸窝,艾拉的声音嗔怒,故作愤怒的姿态却因为少女的娇憨而显得更加可爱。

“不就是去回答个问题吗,怎么离开了这么久,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啦!我们明明约定过,你不能离开我身边超过三十分钟的!而且我给你的预警器你也没带在身上。”艾拉紧紧地抱住少年瘦弱的身躯,少女经过了焦急的寻找,想要责怪少年的怒气逐渐转变成了哭腔。

林伽凝视着艾拉清澈的淡粉色眼瞳,似有晶莹的液体从中滑落脸颊。自从方舟坠落,艾拉的父母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曾在飞空艇上彼此生活了多年,林伽俨然已经成了艾拉的“家人”,她无时无刻不在畏惧着林伽像爸爸妈妈那样抛下自己,前往另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世界,再也不能与自己建立名为家人的桥梁。

“我只是和领将聊天聊得有点久罢了。”林伽刻意隐瞒了阿尔德林的死亡和食物燃料即将告罄的事实。即使不远的未来他们就要面临生离死别,他也希望在毁灭到来前的最后一刻,艾拉能够不受其影响,如往日般露出灿烂的笑颜。

少年这才注意到艾拉姣好的脸上多了不少的泥土和雪渍,想必是她在寻找自己的途中手忙脚乱、不慎跌倒的缘故。林伽轻轻掂起艾拉的脸颊,像往常那样,一只手按住艾拉的头防止她乱动,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拭去了少女脸上的脏污,却无意触碰了少女湿润的朱唇;他呼出的白色烟雾,离艾拉的脸颊也只有不足一尺的距离!顷刻间一种轻盈的红色溢上了艾拉的脸颊,心乱神迷的艾拉立刻张牙舞爪地挣脱林伽的束缚,林伽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已经不小了。艾拉诞生于“大灾难”爆发的那一天,716年4月2日,如今已经长到了16岁,到达了成年的年纪,按照旧时的习俗都该成婚论嫁了。男女授受不亲,自己不应再像幼时一样过分亲昵。

“大家都看着呢,你、你你要干什么。”艾拉揪起林伽的耳朵,侧过身来对着林伽的耳朵呢喃,声音细如蚊蝇,佯装的冷静却让娇羞的神色更加无法遮掩。

连亚伦也不禁发科打诨:“这么说,要是大家没盯着你们,就没关系喽~”

亚伦笑地前仰后合,就连其他人也被他感染而破愁大笑,喧哗的笑声充满了这个渺小的天地。但下一刻亚伦脸上的神色就被狰狞的表情覆盖,因为他腰间的软肉被艾拉的双手攥紧,然后狠狠地来了一个180°。

“大叔,我警告你多少次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艾拉双手叉腰,对着亚伦皱紧了秀眉。

即使已经相伴许久,艾拉仍改不了口,以‘大叔’称呼亚伦,虽是对领将的不敬,但少女的可爱俏皮总让人能轻易原谅她。

“哎呦我滴老腰,疼疼疼、哎呦——快松手我的好女儿!求你了,下次、下次我保证不敢了!”亚伦看起来是在求饶,但嬉皮笑脸的样子只会让他看起来更加欠打。

“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哦。”边说着,艾拉松开了掐着亚伦的手,本应只是令艾拉和林伽两个人尴尬的小事,却也正是这件小事,缓和了人们之间寒冷到温度接近零度的气氛,仿佛初春将至,坚冰消融。

对于林伽和艾拉来说,这场漫长的远征不仅见证了苦难、牺牲以及人类的陌路,亦让他们看到了人心由冷向暖的转变,曾经像钢铁一样坚忍——不苟言笑,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的亚伦以及其他的军人,在一起经历了四年的时光后,凝结的表情逐渐解冻,甚至偶尔还会像年轻人那样嬉笑打浑,他们淳朴的笑容是这末世里的最后一盏明灯。

走在众人前段的亚伦忽然停下了脚步,无比凝重的神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紧跟着亚伦脚步的艾拉难免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撞向他。

“喂喂喂,大叔,怎么了,干嘛突然停下来啊。”艾拉将埋怨的目光瞥向亚伦。

亚伦用手指作出“嘘”的手势:“不要说话,仔细听脚步,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贴近我们所在的位置!”

众人纷纷匍匐在地,将耳朵紧贴大地来感受地面的震动。正如亚伦所说,约莫1000米开外的地方——轻微的震颤感在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就像掷入石子的河流泛起了微弱的涟漪,由水波辗转传输,被他们这些河中之鱼感受到。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那些颤动的震源并非一两个,成千上万个未知的生物正迈着另大地颠婆起伏的步伐,接连向他们逼近。

并且更让人惊悚的是,远处这支庞大的群落,被划分为了一个又一个不断向众人推进的环形阵列,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所有人始料未及,它们竟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完成了对己方部队的包围!

众人相顾死色,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毕竟在如今的末世之下,很难想象还有如此大批的幸存者生存于地面,那脚步更可能属于毁灭世界,将他们驱逐出故乡的“眷兽”。

不久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众人噤若寒蝉,死亡的气息笼罩了绝望的人群。

为了避免人们的意志坠入低谷,亚伦只得向众人大声说:“大家冷静,听我说!眷兽没有智慧和思考能力,它们都是些一盘散沙般的乌合之众,只会本能地摧毁星球的本土生命,不可能有组织有纪律地完成对我军的包围!而这些接近我们的家伙明显具有与人类相当的智慧,并且有人领导,因此我推测,对方大概率是帝国的其他方面军,只是由于大雪遮挡,远处的他们把我们误以为是兽群。”亚伦稍微思考了一会,继续说道,“因此我们只需要向他们传递出我们是人类的信息即可。现在还远不是我们放弃希望的时候!”

亚伦的话语重新点燃了众人的希望,荡涤了人们心底的不安。他的话语总是向这样,当人们的内心飘摇不安时出现,如定海神针一般给予人们相信未来的勇气。

忽然之间,人群里一个孤零零的手臂迎风举起,一个颤颤巍巍,消瘦而矮小的身影浮现在人们的瞳孔中。

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个因过度营养不良而骨瘦形销的男孩,仿佛他能在这种重要时刻给出关键建议。少年如同站在了世界中心,被五光十色的镁光灯照射,却没有任何骄傲的神情,只是十分害羞地红了脸窝。

“艾伯特出列!你有什么想说的,还是说你已经想好了计策?”亚伦将目光投向后面哆哆嗦嗦的少年。

金发的少年惊慌失措,敢忙像亚伦行了一个十分不标准的军礼。

“将军大人,请恕我直言。我也认为我们需要尽快向对方传递信息,我不得不提醒您,我们至今也遇到过很多次所谓的‘幸存者’,但那些毫无例外,都是伪装成人类的相貌而借此猎杀人类的伪装之兽,倘若对方也误以为我们是伪装之兽,因过于谨慎延缓了两方会军的时机,可能酿成十分惨痛的后果,毕竟这里是‘诅咒’十分密集的区域,我们随时有被大量的眷兽包围剿灭之风险,时间紧迫,我们的行动刻不容缓!”虽然艾伯特的身体因为寒冷的天气瑟瑟发抖着,但他的语气却充满了力量和果决。

亚伦信服地点了点头,别看眼前少年年纪尚轻,面容还充满了十足的稚气,却天生聪慧伶俐,颖悟绝伦,在远行中数度用智谋挽救队伍于水火之中。历经十余年战火的洗礼,艾伯特俨然已成为一位出色的智囊、队伍的中流砥柱。

“那我们该如何传递信息呢,雪这么大隔空喊话不现实,通讯魔导器早已不能工作,况且就算设备完好,会操作那些精密设备的人也早已不在了。”亚伦困惑地向艾伯特询问。

“不用担心,领将大人,我已经构思好了对策。请大家看向我们西北方向100米处,那里有一座不过10余米的矮山,它就是我们这片区域的最高点。我将登上山顶并将我国国旗插在那里,届时请大家将全部光芒汇聚在旗帜上,让对面能够看清我们的国旗。伪装之兽毕竟只徒具人类之外表,不能做出有智慧的举动,更不可能理解‘旗帜’代表的含义,对方看到旗帜后略一思索就能理解——我们是同伴。”

艾伯特的话语令亚伦重拾了信心,他不禁赞叹于艾伯特的急中生智。

艾伯特充满热切的目光倾注在亚伦身上。男孩翡翠般的瞳色十分晶莹透彻,就像他的姐姐艾米丽一样,蕴含着瑰丽的童真和希望,这些本是人类美德中最珍稀的瑰宝,但在末日中携带这些情愫,只会更容易导致自己的死亡。

“孩子,我还有一个指令要下答给你,我命令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向你在天上的姐姐交代啊!我将再也不能偿还我对于你还有艾米丽的愧疚。”亚伦伸出粗糙的手掌揉着艾伯特的金发,“记住,如果对方没有对我们的旗帜有所反应,立刻放弃此次作战,把国旗扔了,不要管我们,你自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亚伦附在艾伯特的耳畔低语,看向男孩的眼神更加担忧了几分。

“不必担心,领将大人,我一定会作为艾米丽姐姐的好弟弟活下去,作为我国剑圣一族仅存的独子,为柏德蔚家族留下最后的血脉与希望传承。”

亚伦强装着,对艾伯特露出了鼓励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臂膀,并为他仔细整备了用于飞行的魔导器“人造羽翼”。

“去吧,孩子。”亚伦在心里默念。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举起,艾伯特骤然腾起。

迎风展翅,白羽飘扬。

他在空中舒展双翼,自由地翱翔,任那箭矢般的飓风刮伤脸颊。

手中旗帜划破长空,驰骋于无光之夜。人们凝滞着那高飞远翔的白翼,祈求它如同圣洁的天使般,带回不远之处其他同伴存在的讯息,唯愿星神再次赠与人们做梦的勇气与希望。

顷刻间艾伯特便飞上了山顶,一面旗帜矗立在永恒黑暗的天空。

所有人疯了一样狂热,毫无保留地将所剩无几的燃料化作灯光,照向那在黑暗里沉浮的破碎旗帜。

虽然为了不惊动沉睡中的恐怖兽群,无人发出声响,所有人只是泪流满目地缄默着,注视着。

却像在怒吼。

即便无言,他们也要不屈地向这不公的世界发出咆哮。

他们想向世界证明,旗帜上的图案并未被灰尘所污染。他们从未有蒙蔽过,国旗上镌刻的剑与盾之图案。

与对抗命运的决心同等顽强的“永恒之剑”。与守护弱者的正义之心同等坚毅的“不屈之盾”。

旗虽破败,荣耀尤存。

纵使旗帜生尘、家国覆灭,但人类的族群还在传承,人们的意志仍然熠熠生辉。幸存的人们不会忘却屈辱,只会把挥撒不尽的仇恨与热血延续下去,继承给每一个后代,把牺牲与复仇刻进每一个后代的灵魂。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这份意志就不会消逝,战斗永不停歇——直至夺回家园,重建故国,将罪孽之兽一个不留地,驱逐出这个世界!

如此这般,故国便仍在人们的心中永恒不朽。

在两百余道灯光的照射下,国旗迸射出历久弥新的光明!这般前所未有的明朗,林伽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见过,但人们的灵魂倾泻出的微光比这灯光更甚,更加辉煌而耀眼,甚至让他忆起了阳光的温度。

这璀璨的光芒像极了故国的烟火表演,林伽仿佛回到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岁月:

迷人而隽永的布伦希尔德。

风轻云淡的夜晚,

追溯钟声传来的方向拾级而上。

在山顶的神庙——

烟花与人们的祈愿比翼齐飞,

就这样,温柔的良夜披上了灿若星辰的辉光。

但没有人回应那面落满光辉的旗帜,无人回应众人的意志。

一分钟过去…

五分钟过去……

十分钟过去……

半小时过去……

光芒一寸一寸暗淡下去,燃料即将告罄。

包围众人的军队步步紧逼,转眼已经到达了百米开外的地方!风雪与雾霭模糊了这支庞大而神秘的军队。

他们依然没有回应旗帜……

他们究竟是不是同伴?

他们为什么还不做出回应……

为什么???

世界并未回应……

为什么?

世界并未改变……

为什么?

世界并未回答……

为什么?

世界并未响应……

...无响应...

无意义。

最后一缕灯光熄灭,世界重归黑暗。

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大笑;有人在说着梦呓;有人绝望地跪倒在地;有人平静地等待灭亡;有人把匕首刺进咽喉;有人纵身一跃跳下悬崖;有人在与陌生人相拥亲吻;有人在用铭牌记录生命的最后影像;林伽抱紧了依偎在自己胸口的艾拉;亚伦对着远处的艾伯特大喊“快跑”。

……

……

……

不知过了多久,瞬息的时间如同度过了数年。

忽然又孕育了光。

如同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像大海一般浩瀚的光芒照射进黑暗的长夜,如同有无数个太阳从人们的身边升起,阳光洒满了人间的每一寸角落。

十多年了,从未见过如此恢弘的光芒,明亮得如同白昼之光。

那是由包围人们的军团发出的光亮——在逐渐朝着一个方向聚集,汇聚成一道更加渺远壮阔的光带,麇集出一条其光闪烁震撼寰宇的璀璨之河!在光之河中矗立起一面崭新的旗帜。

所有光束竟悉数指向了那面国旗!

那旗帜,是剑与盾的图案!

剑,是与对抗命运的决心同等顽强的“永恒之剑”;盾,是与守护弱者的正义之心同等坚毅的“不屈之盾”。

光明驱除了迷雾,也驱散了萦绕在人们心头的黑暗。

艾拉的脖颈上佩戴的项链忽然浮空,秘银链条所系的蓝色吊坠指向了面前一个窈窕身影。那项链是被命名为“渴求生命之钥”的魔导器,能在绝境中始终指向陌生的同族所在之方向,这是自艾拉佩戴这件魔导器以来它第一次发挥作用。

艾伯特终于看清了雾霭中骑士的样子。

秘银质地的甲胄下端延展出精致的白色丝绸长裙,以澄净的钻石为饰的头盔镂刻了神圣的方尖碑;一具可以说完全是非对称设计的女式铠甲,钢铁甲片与薄纱束腰长裙却迎来了绝美的融合,以一种不失简约又突出身体曲线的方式,既兼顾防御性能又展现着女子的仪态之美;镶满耀眼宝石的十字架链条缠绕着洁白的丝袜,长裙的褶子上还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星辰吊坠;腰间悬系着厚实的牛皮宽带,用于束缚背后的银色制式巨剑“奏者之剑”——一把融合了大提琴与巨剑种种特征的华美之剑;腰间斜挎的挂剑带以蓝金色相间的琥珀点缀,其中容纳着另一把和大提琴琴弓极为类似的优雅长剑。

居然是布伦希尔德帝国的圣女骑士团!艾伯特的姐姐,剑圣艾米丽·布伦希尔德·柏德蔚担任团长的骑士团!

艾伯特的视线蓦然被一个胸前佩戴着剑兰纹章的骑士所吸引,剑兰的话语是“不屈”,是只在布伦希尔德盛开的美丽花朵,亦是艾米丽的象征,因为艾米丽和剑兰一样是国家的瑰宝,因此皇帝才将这象征不屈的花朵唯独授予剑圣艾米丽。

艾伯特从小就一直仰望着艾米丽的身影,一直憧憬着长大后能像姐姐那样不屈而强大,不畏惧任何的不公或是欺凌,强大到能保护好自己所爱之人。

剑兰骑士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金色的瀑布披散在少女不盈一握的腰间,琥珀般的翠绿瞳孔光彩照人,美丽得让人不禁心头一颤。

“嗨呀,好久不见,我可爱的弟弟。”

艾米丽的话语如同恒古久远的歌谣,艾伯特已等待这一声呼唤太久,他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段冰冷却因她而温暖的岁月。

自己虽是剑圣柏德蔚家族的一员,却因母亲的婢女身份而倍受迫害,年无知幼的他被所谓的‘家人’荼毒,身体和心智永远不能成长,因此天赋奇才的他却连使用星神术都做不到;母亲也因饥寒交迫,在一个极端寒冷的冬天不幸染病离世。从未见过光明的自己,只能虫豸不如地靠乞讨苟活于世。但星神却让自己奇迹地邂逅了艾米丽,遇见了那个为自己驱散黑暗,为自己带来光,向他展现了世界的温柔的人。

自己虽有上百个所谓的“哥哥”或‘姐姐。却只有艾米丽一个人,愿意弯腰抚摸自己的额头,亲切地呼唤他一声“弟弟”。

“姐姐,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啊,你不在的每时每刻,我都在怀念你。”

男孩的眼泪早已盈满眼眶,模糊了视野,但那日思夜想的倩影却愈加清晰可见。

“对不起,弟弟,之前都是姐姐不好。我承诺,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

艾米丽站在辉光里,向着艾伯特的方向遥遥伸出了一只手。

“艾伯特,和姐姐一起走吧。”

“我们,回家。”少女的笑靥仿佛融化了横亘在他心里的坚冰。

艾伯特朝着艾米丽的身影向上奔跑,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行将就木的躯体竟在今日如此自在,轻盈得像一只羽毛,仿佛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一般。

沿路鲜花盛开,琴声悠扬,男孩就这样奔向了少女的怀抱。

艾伯特想起了清晨教堂浩渺的钟声,阳台上氤氲而充盈的阳光,还有最美丽的——艾米丽莞尔一笑的潋滟笑颜。

“不要过去!艾伯特,立刻返回!”

“我命令你!快点给我回来!!!”

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从身后追上了艾伯特,他听到亚伦在后面喊他,但因狂风怒号,自己完全听不请他在讲些什么。

艾伯特忽然意识到,原来除了姐姐之外自己还有一些重要之人。于是他拉住了艾米丽的手。

他对艾米丽说:“可以等一等吗,姐姐,我的同伴还在后面。”

面前的艾米丽侧头看向自己,蓦然露出了无比诡异的、戏谑般的笑容,艾伯特从未见过姐姐这样笑过。

“同伴,没有哦?你身后并没有其他人。”

于是艾伯特便回头看去。

他看见亚伦、林伽还有艾拉,大家紧握着手中的兵器,边斩杀着阻挠他们的美丽的骑士们,边怒吼着向自己的方向急驰而来。

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了呼啸而来的风声。

原来...是这样啊……

像是生命被按下了急停键,在艾伯特的眼里,世间一切都开始像慢动作般播放,仿佛在放映一台老旧的电影,其节奏缓慢而悠闲,让人能轻易地看清生活的细微、生命的纯粹;或是芭蕾舞舞者踮起脚尖,优雅地婆娑起舞。这即将淹没人间的寂静与安详,让他终于能反思自己,分清生命的轻重缓急,理解何为自己的渴望之事,何人是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但一切,已无法挽救。

艾米丽拔出了背缚的巨剑,易如反掌地将艾伯特的头颅斩断。

在离亚伦的手掌不足一握的咫尺之地,

鲜血如烟火般绽放!

男孩的头颅旋而坠地。

像是有腥红的地毯,铺盖在了沉睡的土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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